我們的學生怎麼了— 功績社會的倦怠與審視
如果說未經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, 會有智者提醒我們 — 過於審視的人生是過不下去的。那麼恰如其份的審視是如何發生的?
適逢暑期的空檔期,和仍在學校課堂上教書的朋友在聚會時,難免說到一個話題:今天的學生不好教。學習動機低,專注能力弱,生活不規律,遇事易消極。這些負面的性格、行為模式,在在都和本港大多學校提倡的愉快學習、積極主動的校風背道而馳,教師和家長越是主動催谷,學生越走向倦怠鬆散,最後大家都覺得身心疲憊,更甚者是遇到某些較為關鍵的時刻,如長假結束學期開始、期末大考,或會考來臨時,教師和家長的關注,可能換來的是學生因身心協調失衡而帶來的過激反應或行動。
這個話題之所以揮之不去,除了在每年某些階段都在傳媒上看到的專題報導外,總會在關心教育的群體中,不時成為討論的焦點 — 學生們到底怎麼了?
對年青學子身心健康的關注由來已久,可以深入分析的觀點和角度也可以有許多,我更想借由一位近年進入學界和大衆視野,德籍韓裔的哲學教授韓炳哲的思考方向,期望可在這紛擾多變的時代裡,重新發問:我們的時代怎麼了?
韓炳哲教授將21世紀的社會描述為「功績社會」,其最大的特徵是充滿競爭、效績主導。在功績社會中,很多人都渴望成功,甚至成為人上人。我們發現大行其道的成功學法則, 都建立在一個非常樸素的、對世界的假設上 — 目標恒定,路徑清晰,比拼效率。而在香港這一高度競爭化的國際都市,這種社會法則體現得淋漓盡致,例如每年中學會考完結後,就會等待五星星狀元的誕生,似乎預示了又一代成功人士的來臨。但問題在近廿年發生了:人類突然來到一個路徑不清晰的世界,原有的成功路徑失效了(全球化減速,失業人口增加,中產階級消融, 資產負債急升,甚至全球局部地區戰爭不斷),過去人類積累的大量研究經驗都幫不了我們。在一片混沌中,人類如何找到全新的路徑?
功績社會在韓炳哲教授的分析中,又被稱為妥協社會,在這種社會形態中,最終極的幸福表現為:獲得最大程度大衆的點讚,可以完全被物化,更是體現為高績效,積極情感的總和。這種幸福感同時被想像為完美無缺,人生的大贏家,事業家庭皆得意的成功人士。這種不存在否定性的人生宣示,不斷出現在各大社交平臺和媒體上。真實的人生狀況是這樣嗎?如果我們的青年學生,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,感受到的是另一種現實,這時內在的衝突和混亂,反映出矛盾的人生畫面,難怪他們並不想配合學校管理團隊耐心經營的校風和氛圍。
功績社會中,痛苦相對幸福快樂而言,是最受忽視,似乎可以隱藏不計的一種情感。而妥協社會中,大衆廣泛參與享樂,娛樂文化的盛行,帶來的是便利和麻醉滿足。今天科學技術的一日千里,蘊含著更純粹的舒適屬性。
這時就產生了和傳統的英雄主義相違背的一種現實—享樂主義至上,不需忍受、認知痛苦,缺乏了傳統的信仰和信念。最終付出的代價是:無法真正面對痛苦,也就無法直視內心的深淵,在靜水深流之中,真正由心深處煥發出最酣暢的笑聲。
學習和成長中的痛苦是無法迴避的,少年維特的煩惱,在一代代的青年心中,以新版本不斷演繹著,不分南北西東,不辨海內中外。只要是現代功績社會中的一員,我們都難免經歷這一時代的磨練,掙紮求存,乃至奮鬥終身,而青年學子在人生開場時,已不免心生倦怠了。不然痛恨內卷,憤然躺平的呼聲怎麼會那麼高亢?
或者真正的救贖是正視痛苦是不能消失的。我們身處臆想的安全感中,容易為求取一種平庸的舒適而將痛苦邊緣化。如果我們拒絕一切痛苦狀態,將失去自身寶貴的關聯能力,亦會失去同理心和自我感知。沒有痛苦,人生中最值得珍重的價值就不可能得到重視。
例如近代重要的哲人和作家卡夫卡和普魯斯特,他們的一生中都在生活的壓力下痛苦掙紮,同時得益於痛苦,從中吸取創作養分,創作出偉大的傳世著作。痛苦使得精神能夠創造有療愈之功的反世界,痛苦能啟動想像力,也啟動了反思過程,為精神帶來一種卓越的、辯證的清明。
這種審視的過程希望是恰如其份的,從中或可帶來行動的方向。